子虛皇朝江南城的安泰巷，是玉半山初次遇見紫衣的地方，彼時江南的雨沒有這般的刺骨冰寒，他的馬車徐徐駛過這條並不寬敞的巷子，正好撩開了車簾，看著一個黑乎乎的孩子手裏勾著一個菜籃子蹲在這巷子中唯一的一戶人家的屋檐下邊躲雨，她靠在石獅子邊上還算幹爽的墻邊，目光在見到馬車駛過之時，瑟縮了一下，低下了頭。

這個女孩……

彼時的玉半山尚還處在容易腦發熱的年紀，什麽東西都喜歡往家裏撿，彼時的三皇子府已有了個比他大點的忠武義候餘子，此刻見了這有些可憐兮兮的孩子，便鬼使神差的又想撿回去。

彼時天下著雨，玉半山的車裏邊沒有傘，車夫很是難以理解自個兒家一向是以潔癖出名的三皇子殿下怎麽就那般冒著雨水下了車，走到了那個看起來便是臟兮兮的女娃娃身邊去。

“你叫什麽名字？”

為了不淋雨，玉半山站在了那戶人家的屋檐下邊，鼻子裏邊上能夠聞到她籃子裏邊的菜葉的味道，那個孩子傻傻的靠在墻上，忽而擡頭看他，認真的要將玉半山印刻進她的腦海裏一般。

“你從哪裏來，怎麽不回家？”

那孩子穿得簡陋，破破的漁網往身上一罩便是了事，耳垂和光禿禿的腳趾都被凍傷了，看著甚是可憐，她就那般怔楞楞的望著玉半山這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我沒有名字。”

許久，久到玉半山都以為眼前這個孩子是個啞巴的時候，她忽然開口說道。

這是紫衣與玉半山說的第一句話，她說她沒有名字，說的甚是平淡，一點都不像是個無家可歸的小孩說的話，當然，也可能是流浪太久麻木了。

“也沒有家……”

玉半山將自個兒的腳步站在當年他曾經站過的地方，將手中的十八股紫竹傘往身前傾斜，似要遮住當年蹲靠在這面墻上的小女孩兒，可傘上雨珠滴下來的地方，有的只有那有些被雨水打濕的陳年大理石板。

時過經年，這裏沒有當年那個在屋檐下避雨的小姑娘，而他面前曾經輝煌的老宅子也變得破落得很。

曾經從中走出的傾城舞姬早已消失不見了，曾經的偉人文客歌頌的地方匾額早已被摘下，只剩下積滿了灰塵的門前，蜘蛛凍得受不了，只剩下蛛網在風中雨中飄搖。

“原來這一條路是如此的漫長。”

玉半山才恍然意識到他帶來的傘已是沒什麽用處，這裏早已沒有人需要他遮風擋雨，等待他的只是一座安靜的小巷，他站在這座早已廢棄的宅院，目光放向還沒有走過的巷口，原來那一條路是那般的漫長，而曾經的她呆在那她後來呆了許多年的馬車裏邊，頭一回，用茫然的眼光打量著這於她而言略顯新奇的世界。

“從今往後，你便叫紫衣吧。”

玉半山是個很受不得一點臟的男人，他對身邊的東西潔凈的要求幾近達到了叫人頻臨絕望的境地，是以自小估摸著也沒什麽臟東西入過玉半山的眼，此刻見了這臟兮兮的孩子乖巧的坐在他身邊，雖不至於趕她走，但也是不敢直視，只覺著自個兒是撿了什麽糟粕回來，將她丟在沿途所過的九龍山下的溪流之中，隨意雇了幾個小婦人將紫衣洗刷幹凈之後便要將紫衣找個家境好點的人家托付了，誰曾想入水了一個臟兮兮的小乞丐，再出來時，卻已是一個長勢甚好的小姑娘了，玉半山有些吃驚的望著徐徐走上山的紫衣，還未發育完全的身上有一種筆挺宛若懸梁的氣度，洗凈的臉龐之上，剛硬而又不易彎折的眉毛直若雲鬢……啊不，是直入黃發，但那一雙眉眼，當真是有一種烏有皇朝的女人那般的帥氣。

應了她的名字，那幾個江南婦女為紫衣找了身紫色的衣裙，雖則簡陋，但也比她之前的那一身漁網要來的好太多了，起碼是保暖了點，玉半山看著紫衣身上的凍傷，目中不禁生出了一絲憐憫來，實則這一絲的憐憫，卻是他痛苦的源泉。

倘若當日他不是突發奇想的將紫衣帶回馬車，耳後又將她洗刷了個幹凈，那麽此刻的玉半山想必便不會如此的痛苦。他閉了閉眼，看著自個兒的馬車在自個兒身邊停下來，車上的知曦無言的推開了車門，雖然一句話都未曾與他講，但此刻她的所作所為卻已是打斷了對往日以及逝去的人的回憶，他動了動手指，將自個兒手中的十八股紫竹傘打正，邁步離開了他所站的位置回到馬車之中。

彼時玉半山的袍角早已被小巷子裏邊年久而失了維護的地板上的泥濘給弄得臟兮兮的了，他踏步上馬車，馬車上還特意留著的白羊毛編織成的地毯被他那一腳踩下，立馬便失了顏色。

“公子，這雨只怕要下到天色欲昏的時候了，不如先找家客棧歇會兒吧。”

知曦這些日子跟在玉半山身邊，早已將玉半山的生活習慣摸得透徹，此刻見著馬車上的白羊毛毯被那一向是桌子上有粒沙都不允許的公子甚是自然的用沾著汙水的鞋子踩著，心中不知為何，生出一種覆雜來。

她一向被自個兒的主人灌輸著這位與她不是同一個國度但是很好看的男人的愛慕之意，只是她的內心卻有些抗拒自個兒主人這樣的想法的，直到她真的被獻給了烏有皇朝的年邁的皇帝之時，才得以見到她準備了兩年，才得以見面的男人。

清冷如許，卻也溫潤如玉。

“如此也好。”

玉半山點了點頭，知曦便很是愉快的去通知了車夫，去拿了馬車裏邊備用的鞋子。

這是玉半山與旁人有點不大一樣的習慣，馬車之中最多的不是瓜果、甜點，而是換洗的衣裳和鞋子，纖塵不染的被放到馬車之中的暗櫃裏邊，知曦從椅子後邊的暗櫃裏邊拿出一雙鑲了東珠的白鞋子擱在玉半山的腳邊，示意自個兒家愛幹凈極了但此時腦子抽了瘋似得帶了一身泥回來的公子穿上。

換了鞋子之後，玉半山便很安靜的看著知曦忙忙碌碌的將馬車之中被他弄臟的地方收拾幹凈，柔軟的地毯被收進了椅子下邊的櫃子裏邊，用車廂裏邊儲備的水洗了手，為玉半山奉上一杯暖茶。

這沏茶的手法倒是像極了那位曾經在他身邊伺候了十年的紫衣——都不愛捏著自個兒寬大的袖子倒茶，一則是茶壺過重，而則是這樣倒茶極其容易重心不穩，將茶水灑出杯盞之外，她只垂著握著茶壺耳的右手，手腕彎曲的弧度看起來甚是好看，左手抓著潔白的麻布，動作緩慢而又優雅，茶水流淌都帶著幾分靜謐，馬車行駛的速度並不快，車外雨水滴滴答答的，似是行到了鬧市之中，時而聽見孩童的哭泣聲，時而聽見小販的叫賣聲，這些聲音都在茶香之中遠去。

玉半山要住的地方自然是江南城中最豪華的酒樓，當馬車行到這座酒樓前時，一些市井流言早已紛至沓來，穿過車簾子飄進了玉半山的耳中。

這本是一樁奇聞來著，卻因事件的發現地離這鬧市太近，被傳的沸沸揚揚。

故事離玉半山並不遙遠，正是打他路過的破舊府邸之中傳出來的，傳聞在許多年前那處宅子也曾是個養人的地方，可畢竟宅子大了，總會出點齷蹉的事情，那家的男主人雖則長得一表人才，可惜年輕的時候愛而不得，娶了個自己不喜歡的老婆，雖則是後來將自個兒喜歡的女子納為小妾，但到底是長時間的處在一種難以叫人理解的生活環境下，在他喜歡的女子去世後，終於暴露出他暴虐的性情來，自此那座宅子裏邊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人豎著進去，有人橫著出來，便是大白天裏也泛著一股陰森冷氣，可怖得很，自那家家道中落之後沒多久，管家便卷著錢財投奔了別的世家，那家只剩下一個姨太太和一個年幼的女兒，便是成年之時也難有正當人家上門說親，這還不算完，沒熬多久，這對母女也都相繼去世了，母親的死亡還算是自然，那女兒可是自個兒從樓上跳下樓的，死狀奇慘，更有甚者，都知道這位可憐的女兒在生前竟是有要將自個兒的母親埋在那諾大的房子裏邊的意思。

“這世間如此大，當真是什麽稀奇的事情都有的。”

知曦淡淡的推開馬車的車門，撐了傘下車迎玉半山。

“若使憂能傷人，誰又能夠活的到老呢？”

玉半山搖了搖頭，沒有接知曦的話，只是看了看自個兒才出馬車沒多久便已經淋得有些濕了的衣裳，有些無奈，若是此刻他身邊呆著的是個宦官，便也不會發生這樣多的事情了，雖不知子虛皇朝的宦官是個什麽樣的，但烏有皇朝的宦官們皆是盡心得很，便是下雨天，也定不會叫主子身上沾了一絲雨水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